方幼萍在北平定居了下来,早早有家眷替她疏通了大学关系,免去了一切繁琐手段,直接入学。过程虽困难了些,有些文人自恃清高。可在生存面前,文人风骨有时也得折下头颅。方幼萍在方宅坐稳,用过晚膳,便为翌日开学做准备。“大小姐有自己的宅子,好端端的何必出去住。学校寒室简陋,何必吃这份辛苦?一堆人挤在一起,难得体会穷人的日子了。”老嬷嬷替她装点行囊,亦是愁容满面:“夏日没有冰块和酸梅汤,冬日没有地龙和汤婆子,换衣服也不方便,还得学着跟那些自尊心很强的寒门打交道。你欺负她们吧,人家说你恃强凌弱。你被她们孤立吧,咱们又犯不上看那些底层人的脸色。”“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,不过这笑贫不笑娼的年头,吹捧我的只会更多。没得手握社会资源和大众财富的人,反倒要看贫民的脸色过活了。”方幼萍摆弄着手上一奁点心匣子,却并不吃,没什么欲望,单纯贪恋那一点香甜。漫不经心道:“反正我又没什么素质和道德,任谁妄想道德绑架我,都是不现实的事。只有我指责别人的份儿。什么强不凌弱、人人生而平等,在我这里不存在的,也跟我说不通。我想怎样就怎样,是我凭本事投的胎。”方幼萍放下点心匣子,有小厮过来回话:“大小姐,天津卫来电话了。好像是从北疆转接过来的,具体的,小的也不清楚了。”小厮说完,便双手奉上,将北地的电报交到她手上。寸土寸金的竹简,蒋理承却写了颇多字:[下月初我会到北平,参加选举会议,多方博弈。顺便看看你,不,主要就是为了看你。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,你不出国,中途下车的缘由是什么。当然,你可以不答,我会亲自当面问你。]方幼萍听他这霸道的口吻,哪怕不能见字如面,也能感受到他的威压。这个老男人,哪怕不在她身边,且努力克制了,也很难收敛分毫,依旧隐隐露出掌权者和上位者的姿态来。不可一世的,不容拒绝的,说一不二的。方幼萍踱步到书房,故意磨蹭了一会儿,不知对面是不是等急了,也丝毫不放在心上。握着听筒时,先听见老男人粗重的呼吸声,不知是不是裹挟了相思,还是只剩愤怒,听见对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,没等她主动,而是先开了口:“萍萍。”蒋理承真的不明白,从前主动的小姑娘,怎么现在像只蜗牛一样慢吞吞,甚至时不时缩进自己壳里,连让他看一下都是奢侈。“你在听,对吗?”“你怎么跑到天津卫去了?我还以为,电话真能通到北疆呢。”方幼萍口吻淡淡道。不似从前那样有相思、有眷恋、有克制、有贪慕……现在只剩一片荒芜、一地狼籍。“其实你一开始就没想过,出国去做手术对吗?只是找个理由,打个幌子离开北疆。还是你的目的是离开我,是我做了什么,让你如此迫不及待。”蒋理承在听属下回禀之后,心底做了很久的挣扎,也抵抗了很多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情绪,才能让自己像看上去那样、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。“我给过你机会,可你不曾对我敞开心扉。还是我做了什么,让你不再信任。现在我恳请你给我一次机会,总要让我知道,你在想什么。”蒋理承觉着自己真成了操心的老父亲,儿大不由娘,女儿长大了,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了,也不似从前那般依赖他了。“叔父何必这样说?您是长辈,我尊重你,爱戴你,都是应该的。”方幼萍嘴上这样说,还是没能彻底狠下心,同他说了实话:“我的确不想出国做手术,或者是想的,至少现在不想。但我想离开北疆,却是蓄谋已久。出来读书,也不是心血来潮。我想这是最好的安排,至少这些现在都是我要的。”“理由呢?我该知道缘由。”蒋理承这辈子没这么卑微过。“因为我腻了,不喜欢你了。什么糖再甜,吃多了,也有腻的时候。”方幼萍没心没肺道。又半真半假地真情实感:“且我长大了,有羞耻心了。从前不是你引诱的我,我也不想为曾经道歉。只是那样羞耻的事,我不愿回想,也绝不肯再做一次了。”“说要的是你,说不要的也是你。小丫头,你是想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吗?”蒋理承在临城叉着腰,解开胸襟两颗扣子,依旧觉得烦闷燥热。修长的手指间,缠绕着电话线,这一刻,为了哄她,算是放下了许多身段、桀骜和自尊:“小丫头,是我做错了什么,让你现在这般来折磨我。早知当初,何必要开始?”“没有错,只是理念不合。谁敢说皇上错了?我并不需要你下一道罪己诏,哪怕只给我一个人。当初如何,现在又如何?人终有一死,现在也不要活着了吗?”方幼萍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恳切与坦诚,只是未引起自己心底一丝一毫波动。“那你呢?你知道我对你没有抵抗力,为何还要来引诱我犯错。事情发生后,非但不制止,还靠责骂来为你自己开脱,又纵容,又不珍惜。”她说的话太多,让本就心乱的蒋理承,愈发反应不过来。便只捡了重点的先听,先回应:“这件事我同你道歉,是我太冲动了,忘记了一向将你捧在手掌心,你长这么大都没人跟你说过一句重话,无论无何我都不该跟你动手,还下手这么重。”蒋理承深呼吸一口气,眼见小丫头在他心头似小鹿乱撞,又像一阵烟似的飘走。开始极尽挽留:“若这事你过不去,你可以打回来。好吗?”他以前是封建父权,现在只想做她的情人。“我早知道,我昔日对你千般好,巴掌举起来的那一刻,便都结束了。你只会记得那日的羞辱和痛处。”“不用了。叔父,我现在只想过平静的生活,重新开始。”方幼萍咬着下唇道,甚至对他有几分恳求。“若你真为我好,就尊重我的选择。别让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,再因为动摇而痛苦。